觀音不如菜豆葉：抗戰時期的茶業浩劫

「金枝玉葉何足惜，觀音不如菜豆葉；茶葉上市沒人叫，砍下茶樹當柴燒。」這首在1940年代安溪茶區流傳的民謠，道盡了茶農的絕望與心酸。曾經珍貴如「金枝玉葉」的鐵觀音，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，竟然不如種菜來得實際。從1934年產量跌至谷底，到1949年茶園面積銳減至兩萬畝，安溪鐵觀音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。這不只是數字的下降，更是一個茶業王國的崩塌。

1934年：跌至谷底的440噸

安溪鐵觀音的危機，早在抗戰爆發前就已經浮現。《安溪茶葉史話》記載：由於外銷市場不夠大，銷售不暢，安溪烏龍茶逐漸走下坡。民國二十三年（1934年），全縣茶葉總產量降至谷底，不足440噸。

這個數字有多驚人？要知道，鼎盛時期的安溪，茶葉年產量可達數千噸。如今驟降至440噸，意味著產量減少了八成以上。這不是單純的市場波動，而是整個產業的崩盤。

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？根本原因在於市場需求的萎縮。二十世紀初，安溪和中國大陸無法消費高檔的安溪茶，它難在產地安身立命。海外市場雖然存在，但受限於交通、政局、競爭等因素，「外銷市場不夠大」，無法吸收安溪大量的茶葉產出。

供過於求的局面，讓茶價暴跌。茶農辛苦一年種出的茶葉，拿到市場上卻「沒人叫」——沒有買家問津。賣不出去的茶葉堆在倉庫裡發霉，茶農血本無歸。種茶不如種菜，至少蔬菜還能自己吃，不會血本無歸。

1937年：戰爭的致命一擊

如果說1934年是經濟危機，那麼1937年抗日戰爭的爆發，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民國二十六年（1937年），抗日戰爭全面爆發。《安溪縣志》記載：「抗日戰爭爆發後，茶政失理，官吏營私，加上烏龍茶主要運輸口岸廈門、汕頭相繼淪陷，生產瀕臨絕境。」

這段話道出了三個致命因素。第一，茶政失理。戰時政府無暇顧及茶業管理，原本的產銷秩序完全崩潰。第二，官吏營私。亂世之中，部分官員趁機中飽私囊，巧立名目向茶農徵稅，茶農負擔雪上加霜。第三，也是最致命的——廈門、汕頭相繼淪陷。

廈門和汕頭，是安溪烏龍茶最主要的運輸口岸。所有要出口海外的茶葉，都必須通過這兩個港口運出。當這兩個港口淪陷後，海上貿易路線被切斷，安溪茶葉無法運往香港、新加坡、泰國等海外市場。

失去了海外市場，等於失去了主要收入來源。海外茶商無法來採購，堯陽的王氏家族、那些開設在南洋的百家茶行，與故鄉的聯繫被戰火阻斷。安溪茶業，陷入了真正的絕境。

1949年：只剩419.6噸的悲涼

戰爭的摧殘，讓安溪茶業一蹶不振。從1937年到1949年，整整十二年的戰亂，茶園大量荒廢，茶樹無人管理，茶農紛紛改行。

《安溪縣志》記載了這個令人心痛的數據：到1949年，全縣茶園只剩下20920畝，茶葉產量降為419.6噸。

20920畝茶園，在安溪這個「福建省最大的產茶鄉鎮」來說，是一個可悲的數字。產量419.6噸，甚至比1934年的440噸還要低。十五年間，安溪茶業不但沒有復甦，反而繼續下滑。

這個數字背後，是無數茶農的血淚。有人砍掉自家的鐵觀音茶樹，改種番薯、菜豆；有人放棄茶園，外出謀生；有人守著荒蕪的茶園，在絕望中等待轉機。

民謠中的絕望：茶樹當柴燒

「金枝玉葉何足惜，觀音不如菜豆葉；茶葉上市沒人叫，砍下茶樹當柴燒。」

這首民謠，是茶農心聲的真實寫照。每一句話，都充滿了絕望與無奈。

「金枝玉葉何足惜」——鐵觀音曾經被視為珍寶，如同「金枝玉葉」般貴重。但如今，這些珍貴的茶樹又有什麼值得珍惜的？種了也賣不出去，徒然浪費人力物力。

「觀音不如菜豆葉」——這是最心酸的一句。種鐵觀音，不如種菜豆（四季豆）。菜豆至少能自己吃、能換錢，鐵觀音卻只能堆在倉庫裡發霉。茶農的價值判斷，已經從追求品質轉為追求生存。

「茶葉上市沒人叫」——拿到市場上去賣，沒有人詢價、沒有人購買。茶農眼睜睜看著辛苦一年的成果無人問津，那種無力感與挫敗感，難以言喻。

「砍下茶樹當柴燒」——最絕望的選擇。既然茶葉賣不出去，不如把茶樹砍了當柴火燒。至少還能煮飯取暖，不至於完全浪費。這句話，標誌著茶農對茶業的徹底放棄。

海外尖兵的無力回天

諷刺的是，就在安溪茶業陷入絕境的同時，海外市場對鐵觀音的需求依然存在。新加坡、泰國、緬甸的華人茶商，仍在等待安溪的茶葉。但戰爭切斷了供應鏈，即使想買也買不到。

《安溪茶葉概說》曾記載，安溪茶葉「每年替國家掙入外匯四十萬到八十萬元⋯⋯安溪每年缺糧約三個月，向鄰縣或舶來品購入米麵即藉僑匯及茶葉收入彌補赤字，農村經濟才不致崩潰。」

這段話說明了海外市場對安溪經濟的重要性。但當戰爭阻斷了貿易，僑匯與茶葉收入都中斷了，農村經濟真的崩潰了。那些曾經撐起原鄉的「海外尖兵」，在戰火面前也無力回天。

浩劫之後：艱難的重生

1949年之後，安溪茶業開始緩慢復甦。1952年，安溪茶廠採用大規模機械化生產，提高了效率。改革開放後，海外市場重新打開，鐵觀音逐漸恢復元氣。

但那段「觀音不如菜豆葉」的歲月，永遠留在了安溪人的集體記憶中。它提醒著後人：一個產業的興衰,不只取決於品質與技術,更受制於大環境、政局、市場。再好的茶葉,在戰亂中也只是柴火。

今天,當我們品嚐一杯鐵觀音時,不妨想想那些在絕境中堅持的茶農。他們沒有砍掉所有茶樹,沒有完全放棄,才讓鐵觀音的火種得以保存,在和平年代重新綻放。

「觀音不如菜豆葉」的年代已經過去,但這首民謠提醒我們:珍惜和平,珍惜每一杯得來不易的茶。